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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雨还在下,马蹄嘚嘚的响声伴随车轮碾过砖地的声音,文令仪目送着全副武装的人马簇拥马车远去,见马车出了宫门,车后溅起的水花再也看不见,她忽略心底的不安,长长地舒了口气。
“元大人,分本宫一匹马,带本宫去兴庆宫罢。”文令仪逼着自己不去想可能发生的不测,先处理好眼前的局面。
元玄看了眼春羽,两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由春羽先上了匹马,文令仪将手搭在她的手上,被她拉上了马身。
兴庆宫内灯烛通明,往来的宫人却少之又少,且都屏声静气不说话,气氛很是压抑。
文令仪进来时由青雉领着,绕过正堂就到了里面,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男人。
她快步上前,见了他罕见的苍白面容,和记忆里那副他受伤后的虚弱样子重叠起来,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老祖宗坐在把交椅上,看见她难掩震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青雉扶她也被她推开了。
“你……回来了?你还怀着孩子,避风头要紧,回来做什么?元玄在哪!”她含怒叫了声,“皇帝命令,老身命令,他也敢违逆吗?”
这还是文令仪得知自己有孕后第一次见她,本来就上了年纪的老人越发苍老,在看见她进来的第一眼是麻木,洞明世事的老人知道,皇帝一旦出事,还在弹压的那些人就会抓住这个机会,像看见素日威武的狮子露出了脆弱的脖子,会毫不客气地一拥而上,赶尽杀绝。
“我走了事情不会更好,留下来还有些用”,文令仪很冷静地看着她,“他昏迷的消息如果传出去,一定会被有心人利用,逃去哪里都没用,只是缓兵之计。”
老祖宗反问道:“你留下来难道就不是缓兵之计?他如果醒不来……”
“这是最坏的设想!”文令仪低下了声音,“也是我和他之间,最坏的设想。不过总要试试,才知道最后到底是如何收场。老祖宗”,她很快恢复了过来,扶着腰果断道,“我要把他带回乾阳宫,免得旁人生疑。”
老祖宗看着她的肚子,又转头去看那个孩子,心肠软了又硬,硬了又软,像被人架在火上烤。良久,她苦笑了下,“没想到发生这件事,你反倒愿意留下了。孩子,我把他托付给你了,有什么需要你开口,也随时可以反悔。比起自己,他把你看得比性命重,若知道老身留下你,免不了生场大气。不过生气也好,总比直挺挺地躺在这里,看了戳老身的心好。”
……
雨声不断,又借了夜色掩护,文令仪将人接回了乾阳殿,安置在了书室那张长榻上。
侯闻方本来就等着病人回来,也被叫了过来看诊。见人晕了,顾不得垫什么脉枕,坐在榻沿捞出他的手就开始听诊,一听,紧皱的眉头就再也没松开。
文令仪身上的蓑衣刚脱下,顶了身湿衣过来,等着他,没有说话。
刻漏滴下的声音分外清晰,每时每刻都极为漫长,她怕听见什么不好的,又怕是好的没尽早听见。
“娘娘”,春羽提了件干净衣裳过来,悄声道,“先换一身罢,别自己先弄病了。往后还得靠您撑着。”
文令仪点点头,很快换了回来,侯闻方也有了结果。
“怒火攻心,导致春日宴的毒素进一步扩散,四肢和脏腑承受不了,人撑不住,昏了过去。”
文令仪不解,“春日宴?”
他身上怎么会中春日宴?
“是。”
侯闻方全无隐瞒,在她追问下,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文令仪呼气吸气,眼睫低垂,侯闻方怀疑自己看错,但确实看见晶亮在她眼睫闪过。
她怀疑过,但没有深究过自己体内的春日宴之毒到底怎么解的,突如其来的真相大白,没让她觉得高兴,只觉得他真傻,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却半点都没说,也不知道图什么。
照侯闻方所说,他现在的情形,也是春日宴发作之后,用药只能作辅,到底能不能闯过,还要看他自己。熬过去就过去了,熬不过去,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还请侯大人尽力救治!”文令仪向侯闻方行了大礼,对方措手不及,来不及阻拦。
“娘娘折煞臣!”侯闻方颤颤巍巍地扶起了她。
文令仪郑重道:“大人受得这个礼,整个大魏的生死都在大人的手上,怎么求请大人都不为过。不过本宫也在此保证,若真到了……本宫会安排你离宫。”
侯闻方默了默,也郑重道:“娘娘有心了,臣一定尽心竭力,若治不好陛下,任凭娘娘处置!”
……
往后几天,频频有人到乾阳宫求见,文令仪都用折子打发了,没让他们进来。她被人亲自教过如何写他的字,暂时没人发现异样。
但也有人生了疑心,原本紧锣密鼓筹办的立后事宜忽然就放缓了,礼部和司天监的人见不到皇帝,很多事办不了,又不能写在折子上,只能偷偷和好友抱怨,怕皇帝背后秋后算账,说他们怠职。一来二去,就有人听到了风声,去了大司马府。
辛岳来到了乾阳宫外求见,穿着朝服在大太阳底下,兴庆宫命他过去,他只说有要事要先见到陛下。
按他的阵仗,若不接见,不到十二个时辰就会人尽皆知,到时候怀疑的人会更多。
文令仪想了想,让元玄把他请进来。
辛岳一走进书室就觉得不对劲,身上跪在外头的汗还没干,又多了新的。里头比平日热,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正座上没人,隔了道帘子,从更里面传出道声音,冰冷含威,像是有人在他身后,从脖子那里倒了盆冰水。
“陛下刚刚还在批折子,困了睡一会儿,真有那么要紧的事,大人就请掀帘进来,亲自将陛下叫醒,告诉他是什么事。”
辛岳疑心更重,真向着里面走了几步,听着里头动静,没听见慌乱之声,又停了下来,态度恭敬道:“是要紧之事。但既然贵嫔娘娘在里头,外臣不宜擅闯,还请娘娘代劳,臣不胜感激。”
过了会儿,他听见里面传出几声笑,脸色微变。
文令仪嘲弄的声音从帘后继续传来,“陛下,辛家人害妾的怎么不叫妾代劳?这件事却要妾代劳?”又传出些声音,似乎有人在榻上动了动,紧接着便有人气恼道:“陛下不可以睁眼,别去见辛家小人。”
颐指气使的女儿情态,听了就知道颇为受宠的。
辛岳脸上青白交加,一时说不出话。
文令仪的声音又传来,冷冰冰道:“代劳了,陛下没醒,大人请回罢。”
辛岳咬牙而去。
他一离开,文令仪叩了叩门,元玄走了进来。
“可以对他动手了。”
元玄问道:“娘娘是要臣派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文令仪守在长榻边,笑了笑,淡定自若道,“本宫要用刑律治他们的罪,要让那些人知道,陛下还在,和他们耗得起,也能用刑律一个个治他们的罪。辛家、袁家、钟家,他们犯下重罪,不得圣心,陛下不见他们再正常不过。再有一个辛家,辛夷入过宫,她的父亲下狱旁人首先想的是本宫做的,是后宫争斗,一时不会想到陛下身上。”
元玄看了眼她,忽然想到那时在南边,他还是长渊时候,就领教过这位长公主的风采,她赏罚分明,极重公平,仆役中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不少。
如今怀着孩子,看着也能护住他们这个飘摇欲坠的魏国。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如果陛下醒不来,到头来都是白费。
他看向长榻上的皇帝。
文令仪吩咐完了,也解释清楚了,知道他应该如何去办了,便继续拧着热巾子给人擦脸,擦了几下发现他还没走,看了眼道:“没什么旁的事,还请大人在外顺手安排一番,再不要让人进来,打搅陛下小憩。”
……
拓拔宪是在个偶然的早上醒来的,他感觉自己沉睡了很久,要不是身边有股熟悉的味道在梦中拉扯着他,或许会放弃挣扎,直接睡死过去。
他四肢还在发软,很少见的感受,但也并非没感受过,当初养过三个月的剑伤,醒来也是这样。
过了会儿头能动了,他试着转动了下,等看到在桌案上握笔勾画的人,眼珠就定住了。
半早不早的时候,太阳还未升高,很暖煦的光落进来,披在她的身上。瘦了些,也更坚韧了些,拿着折子在看,手边还拿着笔,认真端详。需要用印了,将自己脖颈取下的玉印在印泥里按一按,盖在纸上。
她那么认真,像有什么人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她,她郑重其事地答应,一板一眼地完成。
拓拔宪看得入迷,眼里心里全是她的模样,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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