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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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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其实很难分辨出来江鹭到底有没有醉,但他伤重,倒是真的。

门板开着,屋中灯火与屋外雨丝交映,台阶下的灯笼被雨打风吹。凉气顺着风雨从外灌入,坐倒在地的姜循,闻到来自江鹭身上的血腥味。

清雅如兰的熏香,都盖不住那血味。

洁净的小世子出宫后,沐了浴换了衣包扎了伤口,身上旧伤的痕迹却越来越多。哪怕他如此厉害,也依然掩饰不掉。

姜循表情空白,他伏在她肩头好半晌没动,她竟也没推开他。而大约是江鹭自己缓过神,他慢慢起身,手扶着门框站起来。

他又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姜循,目光如酒液一样晃了晃。他好似挣扎了一下,但也没挣扎太久,便朝她递出手,想扶她站起。

江鹭:“我没醉。”

姜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是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太多心情看。她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关好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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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解释自己来做什么:“我来拿你给段枫写的册子,然后按照我们的约定,教你习武。”

他坐在小几l边,单手撑住额。他撑额的手,这一次不用再装模作样,而是用纱布包扎好。

毕竟经过今日江鹭与兽相斗的勇武事件,江鹭身上有多少伤,都不用稀奇,也不会再引起旁人怀疑了。

姜循立在原地,怔半刻,才慢吞吞地挪过去。

他低头看她小几l上堆着的那些文书,书册上写满了字。每一个字江鹭都认识,但组在一起,江鹭便不认识了。

他捧书看了半天,仍在看。他那端正肃然的模样,好像手中拿的是什么珍贵书籍,值得他细致琢磨一样。

姜循原本因宫中发生的事而心情不佳,看他如此,她心中突兀浮起一些促狭。

她懒洋洋走来坐下:“别看了。我写的是《女戒》,你没读过,你当然看不懂。”

江鹭:“……哦。”

他放下了书,面生绯色,神色却很冷淡。

姜循与他相隔一案而坐,几l乎要看不懂他这到底是什么状态。她狐疑一阵,试探道:“你怎么知道醒酒汤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席上吃醉酒的客人们不少,我理应为客人备下。”

江鹭撑着额,闭目,烛火落在他莹玉一样细腻的面容上:“公主殿下为众人备汤,却不用自己的名,而是用你的名。要么你不甘自己隐身幕后,要强自出头,让众人记得你的贤淑;要么你便是要借那个话,告诉别人一些事。

“彼时我正与人拼酒,你那话,几l乎是明着告诉我:我随意喝便是,你备下了醒酒汤。

“你我合作未了,我想你不会想我重伤死在当下。你必然是要帮我的意思了。”

姜循垂下眼。

她默然片刻后,似笑非笑:“你也说了,我也许想让世人赞誉我的嘉德懿行。”

江鹭闭着眼。

半晌,他轻轻“嗯”一声。

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都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的意思:……他可以猜她的不甘隐身,但他猜了另一个意思。

他当真是猜她另有他意,还是……他心中希望她另有他意呢?

姜循搭在桌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她发现,江鹭手指敲在小檀几l上,骨清肉匀,指节瘦长。他的每一下敲打,都让筋骨轻轻上跳,绷出琴弦一般好看的弧度。

他手无意识地敲击,在深夜中,一下又一下。姜循看着看着,慢慢的,心跳好像跟上了他的韵律,跳得快了一些。他这种新的陌生的习惯,在渐渐为她熟悉。

姜循面无表情:“江鹭。”

他没有回答。

姜循再次:“江鹭。”

他这才抬头,睁开眼,看向她。

姜循:“你真的没醉吗?我记得你的酒量不太……”

江鹭立刻:“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与昔日不同。”

他眼神变化,既清醒十分,又偶有一瞬,拂过失神一样的空寂神色。他重复着:“我没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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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醉。

北地与南地风俗不同。凉城和金陵大相径庭。

南康王治军极严,军中禁酒。但是北地不同,北地气候极端,要么严寒要么酷晒。严寒之际,军中需要饮酒热身,保证将士们心志高昂。

江鹭到北地,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人豪饮百坛酒,他一坛都喝不了。年少的面嫩的小世子没少因此被同伴们嘲笑,说他像女子一般,不爽利。

他自然是不爽利的。他若是北地那类飒爽郎君,便不会因为一个阿宁骗情,而失落难言,被南康王送来北地操练。

旁人大口大口地灌酒,江鹭只文静地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酌。

也许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他总会学会吃酒,总能忘掉阿宁带来的痛。

但时间太短了——

阿鲁王来凉城商谈联姻那日黄昏,儿郎们又一次试江鹭的酒量。

他们嘲笑小世子:“你还是出城去吧。不要留在这里给我们丢脸了。到时候安娅公主都能喝倒你,我们的脸往哪放?难道要说你不是我们的人?”

江鹭面薄,被他们笑着赶出了凉城,去附近

巡城。

段枫因为是新郎官而不好留在城中,江鹭因为不能饮酒而出了城。命运给他们开了玩笑,给了他们恩赐。

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夜之别,他们都等着待小世子回来,兴奋地与小世子畅想未来凉城与阿鲁国的新开始。

大火吞没一切,无数儿郎们在火海中笑着饮酒、放歌、舞剑。他们一盏盏豪饮,一圈圈畅舞,火星子燃烧他们的衣袂与躯体……

江鹭拼了命地往回赶,他只能在幻想中看到熊烈火焰,火焰后意气风发的郎君们。

他救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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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江鹭不能醉。

他必须要清醒,必须要练出一腔酒量,必须可

以面不改色地一坛接一坛地喝。()

他要沉静,他要喝到所有对手都扛不住,他要举座皆敌人,敌人皆认输……他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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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鹭?”

姜循的呼唤声,让江鹭看向她。

江鹭心中难受十分,身体不适十分。可是府中段枫病着昏迷不醒,侍卫侍女们各自忙作,他站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回过头看到遍地故友尸体,探前方不知何去何从。

睡也睡不着,夜探开封府又不到时候。他如何煎熬过去呢?

江鹭茫然地想到了姜循。

他望着湖水,想着姜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可以找姜循,谈他们的合作啊。

这个寂寞之夜,他总要有点事做。

此时,江鹭目光努力聚焦,落到姜循面上。他努力做出与她合作的样子,想谈一谈他们接下来做什么。他脑海中却是空白,想半天,只能想到姜循和三四个郎君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他隔着湖水,站在船头看她笑靥如花。

江鹭一只手“笃笃笃”地敲击桌面,另一只被纱布包好掌心的手,忍不住缩了起来,握紧。

他淡声:“你白日做了些什么?”

姜循慢声:“我白日做了什么……”

和杜嫣容有了合作,救了不该救的阿娅,得罪了皇帝,和太子继续貌合神离……翻来覆去,竟然没一句想说的。

姜循低头沉默着。

江鹭:“你怎么了?”

姜循睫毛轻轻掀起,乌黑眼珠子凝望着江鹭。

她心中为自己鼓劲:循循啊循循,再努力一点。岂能为一点挫折而郁郁?岂能坐在原地悲春伤秋?

姜循脸上浮起虚假的笑意,摆出应付人的态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今日要抄书,没工夫给你的门客写册子。你若没事,便回去吧。”

江鹭看她片刻:“我还要教你武功呢。”

姜循愣神。

江鹭:“你从未认真学过武,你兴趣也不在此。我如何教你,也教不会一个对武学毫无敬畏的人。不如你继续用匕首吧。用熟练些,自保应该可以。”

匕首……

姜循想到自己用匕首几l次和江鹭缠斗,没有一次落到好。她面露不快:“学再好有什么用?连你都打不过。”

江鹭平静道:“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一招,便已足以应付大部分危机。”

姜循睫毛重重一跳,抬头怪异看他:……他面容秀白,眸子清黑,看着十分正常。可这不是谦逊的小世子说得出的话。

难道……他还是醉了?

姜循垂下眼,一想到江鹭吃醉的可能,她心中便像被人拿着猫尾巴,轻轻撩了一道,浑身汗毛倒数,一颗心被尾巴卷得高高跳起,酥而不落。

姜循盯着江鹭,忽然道:“那你来教我。”

他无异,点头。

姜循:“你来给我喂招。”

() 他停顿一下,似思考。

姜循催促:“不然我就不学了。”

他今夜好像特别想留在她这里,她这样一说,他便放弃了思考:“好。”

江鹭倾身过来。

隔着一张小几l,姜循看到他靠近,面容在自己眼前放大。她早已习惯他的相貌,但他这样突兀靠近,仍让她心“咚”地一声高悬。

她的袖子被人拨开,一把匕首被轻而易举取了出来。

江鹭低头看手中匕首,神色正经:“你连我夺你匕首,都挡不住。”

姜循:“……”

她是没挡住吗?她分明是……

姜循咬唇,她目中促狭之色渐浓。此时,她既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世事可恶,她被江鹭勾起了兴趣,她开始觉得今日一切不算最糟糕。

姜循轻声细语,侧过脸,柔柔道:“阿鹭,方才我没准备好,你再来一次啊。”

江鹭怔一下,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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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善诱。

江鹭平时或许与她过招,对她生了几l分抵抗力。可在此夜,他身上伤痛精神倦怠,她的一颦一笑都如钩子一样,将他玩弄于股掌。

他一本正经地教她用匕首,姜循一会儿说“阿鹭你离我太远了我看不清”,一会儿笨拙地用错招式,还迷惘地睁大眼睛装无辜:“是这样吗?”

江鹭:“不是。”

他不厌其烦地演示,却在一次次演示中,对她的蠢笨忍无可忍。江鹭起身走到她身后,手在她手掌虎穴处点了一下,暗示她用力方向。

姜循吃痛,心里骂他,但他一点就走,姜循便立刻:“是这样对不对?”

身后的江鹭:“嗯。”

姜循:“这样呢?”

江鹭:“不对。”

她挥动匕首,四肢不协,竟趔趄两步要摔出去。她面前就是小几l,摔出去岂不是会撞到?江鹭伸手,在她腰上点了一下,姜循拧身,便虚弱地靠在他臂上歇息。

姜循:“好累呀,阿鹭。”

江鹭僵硬且静默,半晌迟钝道:“我说过你不爱习武的。”

姜循当然不爱,她学会自保就够了。可她眼下几l乎确定江鹭醉了,便心中琢磨起其他事。

她道:“阿鹭,我们坐下练匕首吧。”

不等他拒绝,她扶着他手臂,坚持与他一道坐下。他气息与她贴得近,她不停乱动,他有些不自在,但江鹭骨子里不爱忤逆人,他仍收敛着自己的情绪,被她强抓着手臂入座。

姜循偏头,望着他侧脸。

她笑容有些狡黠。

姜循慢吞吞道:“阿鹭,我问你一件事哦,江南十三匪,最近好像流到东京附近了……他们是你的人手吗?”

……没错,当她发现江鹭醉酒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试探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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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叶白告诉姜循,自己在回京的路上,发现了匪贼踪迹。

但很奇怪,那些匪贼不掠杀百姓,不抢夺粮食,神出鬼没,还除掉了一些盗贼。那些人行踪神秘,野外游离。叶白花了很长时间,才断定他们是江南消失了很久的十三匪。

江南十三匪是朝廷捕捉多年的通缉恶徒,他们带着一些手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十余年中,颇让朝廷头疼。他们更从江南活动到了江北,朝廷大惊失色,着令南康王剿匪。

但朝廷其实不抱希望——这世间,盗匪是杀不尽的。越厉害的盗匪,越是难以根除。

偏偏,江南十三匪在两三年前消失了。南康王上表朝廷,说是世子去剿的匪。

而今,江南十三匪出现在东京附近……

姜循那夜漫不经心:“你为何突然和我说起匪贼?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叶白坐在烛火边,笑得微妙:“他们现身时间,和江世子来到东京的时间,差不多。”

姜循蓦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友人,接收到了友人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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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夜,趁着江鹭醉酒,姜循便想套话。

江鹭手抵在桌上,姜循试探地将手放到他手背上。他低着眼轻轻一颤,一言不发。

姜循耐心笑问:“阿鹭,你说话啊?你和江南十三匪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来东京?是受了你什么命令吗?阿鹭你是在养匪吗,你知道你大逆不道吗?”

她问得轻柔又细致,字字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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