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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宴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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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再高点再高点!马上就看见了!”

几名小宫女聚在朱红空墙旁,共同托着一名宫女爬上墙头。她攀上华靡的砖壁,将头探出高高的宫墙,极目远眺,抻颈殷切,嘴上咿呀呀吟个不停。

“喂红玉,你快点说呀,跟个小雀一般叫什么呢?”

“就是啊,快点说,看到谁了?看到大将军了吗?令君和特进也行呀!”

其他宫女不满了。

“好啦,都看见了,就是不确定……”红玉将金殿前陆陆续续踏进阑珊的显贵放在舌尖品味。

“我听说穿红袍的是令君和将军,穿紫袍的是特进!”

“你个呆子,说错啦,他们都穿绿色呢!”

几个宫女叽叽喳喳似窝雀,一时将这处添了几分生机。

“你们三个在干什么?!”一声厉斥让宫女们身体一抖,红玉和姐妹们如落水的水梭花尖叫着摔在地上,她们迅速爬起来站成一排,瑟瑟发抖。

“嬷嬷……”

嬷嬷狠剜她们几眼,冷哼:“还不快去干活!今夜是贵人的功宴,耽误了你们都要掉脑袋!想见贵人不如少说话多做事!”

“是,是。嬷嬷教训的是,我们现在就去。”几人再不敢逾矩,其他两人已疾步在前,红玉回首望着霞色金殿,踩到裙裾绊了个踉跄。

“等等我——”

宫亭玉琼,雕梁画栋,晴虹晃错相融。人脚匆忙,影影绰绰,歌舞如绸如雾。帝王权贵席坐,举酒笑谈,觥筹交错,杯杯快饮落腹红。

如此热闹的接风宴,萧家人的脸色却不甚好看。在座的臣子望着萧氏二子的神色,不禁心下打起算盘,想来念去,大概是老生常谈的兵权问题。

于是那些目光半带幸灾乐祸半带可怜的聚在二人身上。

太后与帝同坐,席下臣子齐齐行礼:“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女帝举杯:“今夜是为萧爱卿设的宴,各位不必拘束。”

萧荨携酒起身,敬道:“谢陛下,臣这里有从边关带来的玉夜紫,献给陛下与太后。”

萧枳轻拍手,宫娥端上琉璃瑶颈瓶:殷红的酒液仿佛是肌肤下流动的血。宫婢将玉夜紫依次为在场所有人斟满。

景似年端详着血酒,浓郁的葡萄醇香乍闻香甜,后劲却狠辣。

倒是很像萧荨。

他想着,一边手托金盏杯底起身:“臣请敬将军一杯。”

萧荨看向他,微扬小臂敷衍了一下,没打算尽杯。景似年也不恼,自顾自饮酒下腹,豪气夸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军大才,大才。”

太后皱起鼻尖,她瞥向萧枳和徐广。席下无言,舞女身披霓裳羽衣,侧眸挑起一笑,媚视烟行。

“母后可是身体不适?”女帝问。

“怎会?皇帝多虑了,哀家身体很好。”太后温柔的笑着,又转首向萧荨,“瞧着,荨儿归京哀家还未好好嘉奖,来人!”

话音刚落,宫侍鱼贯而入,各抱木箱,宫娥在旁传唱:“赐夜明珠一颗,金银五箱,苏州织锦十匹,蓝田玉和祁连玉原石各五块,南海银铁两钧……”唱了足足半炷香有余,可这还未完,一小叶紫檀锦盒压轴而至,里面躺着一片丹书铁券!

“荨儿,欠了你的铁券今日哀家给你补上了。瞧瞧。”太后慈爱的笑。宫侍将穹形铁券小心地端出来——朱砂以书,铜铁作底。点银镶金,似能笼括明珠之辉!臣子长嗟,私语切切,赞叹这份千金难求。

“太后可真是宠他。”

“为太后所乐,立下大功,岂有不宠之理?”

萧荨受宠若惊,出席跪拜:“臣受太后垂爱,喜不自胜。必不负太后青睐。”

太后颔首,转向女帝:“皇帝,荨儿收复陇北失地,勒石燕然。退敌千里,功不可没。哀家想也是时候该给他封侯了,不如就由你亲自拟个封号罢。”①

女帝顿了顿:“朕也正有此意。传朕旨意,封萧卿为解衣侯,赐银雁坠。赐府挂匾,题解衣侯府。”

拜将封侯,赐府得券。为臣的大半荣耀此刻尽加于萧荨之身,若是他再封狼居胥,恐怕古往今来,只此一人。

但莫大的荣誉意味着更大的危机。

“臣领旨。陛下厚爱,臣唯以战功为报。”萧荨双掌伏地,额抵手背深深下拜。

“可惜先皇崩逝,未能亲眼目睹荨儿封侯,否则他该有多欣喜……”太后哽咽道。

“臣恳请太后节哀——”席下即刻撩袍拜伏。

女帝嘴角下抑:“父皇在天之灵自是明了清楚。都起吧。”

“是——”

太后低啜半晌,方才红着眼尾端正。

女帝再招手,奇珍流水般赐下来,封侯仪式化繁为简,于群臣的一声声贺喜与萧荨的三拜授冠中结束。他被珠玉包围,久拜不起,一武将酒兴大发,一拍桌案腾身而立,合上三两大臣举杯贺喜,其乐融融。

景似年徐徐抿了口酒,酒气回肠。

歌女的唱声莺莺燕燕,余音绕梁。萧荨方回席落坐,只听头上道:“今日荨儿奖功封侯,哀家心悦。恰好念起早朝副手一事,皇帝,如今哀家也有了眉目,想必荨儿必能解忧。”

萧荨对上头上人的眼神:“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将文安旱灾简述一遍,看向女帝:“皇帝?”

“母后发话,女儿自然赞同。”女帝欣然,饮了一口酒,“只是,萧卿身为武将之首却作令君副手,只怕委屈了萧卿啊。”

太后一笑:“那倒不会。就当使个假吏②也未尝不可。”

下席的沸腾渐冷,诸臣纷纷埋首拭汗。他们料的不错,陛下此举便是“杯酒释兵权”。

景似年料得没错,徐氏果真沉不住气,既要用人还要保他官职,贪心不足。

上座的二位谈笑风生,下席的二位对上眼。景似年双唇微动——有劳将军。萧荨阴戾的一瞥,火气难捱。

本来他对太后之言存疑,但现在女帝既能直言不讳的露出打压之意,此事便有了八分真。他正想着,脑中泛起那封白底墨字的信——

“枳儿亲启:

景似年抓住了荨儿的把柄,欲呈给皇帝。具体证据哀家不知,若是确凿,哀家也难保萧家,你自己应知如何行事。况景似年向来谎话连篇,他此行去文安无非是想用莫须有的旱灾立功。荨儿行事利落,可作副手与景似年同去。此去勿伤他,必将其行动毁掉。

一帆风顺,不尽欲白。”

两个消息如平地惊雷轰下来,打得是一个措手不及。

但二人最忧心的是前者。

“把柄……”萧荨喃喃。

萧枳的语速难得急促了:“小荨,令君会知晓你的什么把柄?”

萧荨疯狂的在脑中搜寻足以威胁到萧氏的把柄,他这五年无论是训兵还是调兵都谨遵法度,若是真要挑出什么错,只有那一件事。

“……两年前,我在攻打丸奴城邦时救下一名七岁的女童,她是丸奴人的奴隶,会说雁语,我收留了她。但她的存在只有我部下五位将军和一百名精锐知晓。”萧荨道,“断不会有背叛之人。”

萧枳眉心紧蹙:“想来是混入了内奸。”他分析道,“若是令君真知此事,那经你眼下能潜伏成功之人必非等闲之辈,令君是认真的。若是确凿,即便陛下权力甚微,萧氏恐怕也难逃一劫。”

萧荨心乱如麻,女帝的态度很明显:萧氏与徐氏亲近,又手握大权,必定要除之而后快。他内里愤懑,自己为大雁立下赫赫战功,女帝便如此不讲情面?

纵使他无反叛之心,现在也多少被催生出了一星半点的不满与悲哀。

“功高不可盖主,这是逼着我交兵权了。”萧荨低沉道,“我实在觉得不舍。”

“小荨,我知道你与士兵难舍难分,但这实是迫不得已之计。”萧枳安抚地搭上他的肩。

萧荨说:“我知。”

萧枳长吁了一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总之,太后亲厚且谨慎,不会有误,此事你我要多加考虑,如何解局。”

萧荨盯着信笺皱起鼻子:景似年抓住他把柄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这个人城府极深,运筹帷幄。

他那份对皇家的不满尽数化作疑虑与警惕泻在了景似年头上。

身为军方的人,他无法随意站队——成则荣光万丈、败则灰飞烟灭,他不想赌,更不愿带军队卷入权力漩涡。

而如今,他被景似年揪了小辫,无论是真是假对萧氏都十分不利,眼下除了交兵权,竟是无可奈何。

至于太后交代之事,似乎敲定了景似年并非良类。他不好拂了兄长和太后的面子,况太后如今一手遮天,拒绝无异于惹火烧身。那么要替太后办事,就不能再用“寒江大将军”的身份。

如此,一切又是顺水推舟。

萧枳叮嘱:“小荨,令君多智近妖,你务必谨慎。待今晚宴会,你主动将兵权拱手让人,快他一步便制他一招。边疆总兵虽六十万,人数庞大,但你我主动交权,哪怕陛下真有证据也不会现在就摆出来,左右是师出无名。”

以退为进。

脑中的思绪与兄长的话重合。萧荨放酒出席,抖开前袍直跪下来,解下腰间金雁头捧在掌心,额抵金峦:“陛下,臣已尽到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如今也不愿再戎马奔波。于军营五年臣已阅过生死,今只想卸甲还俗,觅得良人为伴。”

“臣,萧荨,自请卸任。”

他的声音回荡在歌舞升平的大殿之上,久久传响,令人全身发麻——满座愕然。歌舞女、宫侍婢镇于原地,险此摔掉手中的玉盘金樽。殿顶翔龙睁开紧阖的金眸,死死盯着他——

这立功千古,前途光明,一举收复了陇北失地的大将军回京没有邀功,没有讨赏,竟选择明哲保身、主动交权?!

不管太后和女帝哪方得志,只要云祺始终听从我、明哲保身就好——萧荨想。

景似年讪笑着,心有余悸的瞥向萧枳:这必然不是萧荨想出来的主意。他怎么差点就忘了萧莫青这茬,当年两人为同年,仅隔一分之差,萧枳屈身榜眼。如今他像是报复一般,将景似年本该完美的答卷挑出漏洞。

但无论如何,萧氏为何如此干脆?

女帝的眉心不住的颤抖,恨不得将太后笑眯眯的脸皮扔进嘴里咬烂、嚼碎。

主动变被动,意味着她连安插自己的人入军队都很勉强。

她沉闷的叹了声气,放下酒樽:“卿何故如此?可是朕薄了你?缺了卿,我大雁难有能出你其右者啊。”

“陛下麾下能士千万,御下宽厚,臣感激不尽。臣营中亦有一位武功盖世的副将,顶替臣再合适不过。”萧荨的回答滴水不漏。

“哀家倒知道这副将云祺,是个人才。”太后毫不吝啬赞美之言,“荨儿,你只需将兵权放心交给云副将,你仍然是大雁的寒江大将军、解衣侯。皇帝,既然他自请,便允了罢。”

“是啊,云副将的确勇武。”

“倒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味。”

“真是少年英雄,女中豪杰。”

众臣附和,无可回旋。

“那么,朕也不再强求,云卿便先代替萧卿好好待在玉门关罢。”女帝的脸色极差,言下之意,她只能控制住云祺的行动,避免其与萧荨串通一气了。

“臣谢陛下恩典。”萧荨再拜。

景似年亦无言以对,只低首沉思。

华灯涌上,歌舞复升,及酒过三巡微醺,推杯换盏,飞觥限斝。月明星稠,人影穿灼,踉跄颠凤,流出宫墙。龙车东西,洛城将歇。

则日清晨,洛中是争论不断。

“萧侯爷竟然自请卸任,这正值壮年的好儿郎,这么早便懂得避退锋芒。”

“唉,想他也是没办法,如令洛阳,何人能与萧氏争辉?这样只留个特进在朝上,也算聪明。”

“可惜了。陛下也是够有手段,竟然让萧侯爷去文安给景令君作副手,真真是鸟尽弓藏……”

“是啊,分明前日萧侯爷凯旋时陛下还赏了泼天的珍宝,今朝便……”

世家们长吁短叹,兔死狐悲。百姓们自发为萧荨送行,场面宏伟。城楼上的人却是眼神阴郁。

“陛下,您消消气。”掌事女官春絮扶着女帝温声道。

“户部不拨粮、工部不拨人,徐氏好手段。”女帝冷笑,“六部不闻尚书令反闻太后令,不若废了来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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