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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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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老家主一病不起。

许是因为五子王绍的离世打击太大,王章再也没有回春的迹象,药石罔极,病情急转直下。

整天睡着,清醒的时候瘫在榻上呕血成升,目光浑浊,喉咙里甚至失声。

王章悲愤的眸中血丝缠绕,老人似临终前有什么话要说,却说不出来了。

王姮姬衣不解带地伺候王章汤药,几乎不离开病榻。找了多少大夫,灌了多少药,王章的病就是回天乏术。

前两天,她和郎灵寂在灵堂,被爹爹看见了……

她伏在王章床前,颤着肩头痛苦,从未、从未感到这般无助过。

她就像落入蛛网中苦苦挣扎的虫儿,一开始就是旁人的猎物。

无论怎么努力,终究逃不脱宿命。

王氏子弟纷纷披缟素,泣泪如血,伤逝之意飘荡在萧瑟的风中。

王绍的意外惨死,王章也眼看着不行了。棺木已备好,王家很有可能要面对晦气至极的双重丧事。

位于北方的河东裴氏听闻噩耗,不远千里前来奔丧。裴氏原是王姮姬母亲裴夫人的娘家,裴夫人死后,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络。

表兄裴锈一身缟白,对着棺椁上过香后,帮忙主持丧仪之事。

他见王姮姬容颜毁悴,原本一张芙蓉面人气全无,甚为怜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表妹要节哀啊。祖母得知你家出了事,整夜整夜地难眠,特意派我过来支应。”

顿了顿,又劝道,“表妹莫如去我河东裴家住几天,免得触景生情,徒增悲伤。”

王姮姬颔首,谢过表兄好意。

裴锈是个温润的君子,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一直对她暗藏情意。

去裴家住几天,在平常来看或许是个好选择。但王氏此刻风雨飘摇,正是多事之秋,爹爹更病入膏肓,她不能在关键时刻抛弃家人。

“表兄,谢谢你,也多谢裴老祖母的关怀……”

裴锈摆摆手打断道:“当然不是要姮姮你现在去,想清楚了再答复我,我裴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他表妹王姮姬血统高贵,父家琅琊王氏,母家河东裴氏,无论哪一方都是她坚强有力的后盾。如果两家能亲上加亲,是最好不过的。

王姮姬淡淡唔了声

,身心麻木。

雾濛濛的天空,阴翳萧条的灵堂,摇摇欲坠的太阳,很给人一种豪门夕晖的感觉,琅琊王氏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当年先祖衣冠南渡时,曾预言“淮水尽,王氏绝”,而今淮水依旧川流不息,琅琊王氏却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难关。

家风家训依旧在,祠堂中象征荣耀的宝刀依旧闪着辉芒,王氏进入了中衰时代,大厦将倾。

王章这一代,虽无大功也无大错,王氏子弟倾向于温吞内敛,平流进取,被讽刺是“仰赖先祖冢中枯骨”苟且富贵。

王章一死,王家却连这点苟且的富贵都保不住了。

老家主奄奄一息,新家主人选未定,王氏满门子弟虽能文能武却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端端是最薄弱的时期。

陛下偏偏选择在这时候发难,怕是就看准了这一点,要将以王氏为首的门阀一网打尽。

朝廷中,有文砚之制定各种有利于皇权的礼仪制度,有司马玖墙头草游离于王氏与帝室之间,有陈辅一干老臣对王氏口诛笔伐……王氏处于十面埋伏之下,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王绍的意外惨死,成了云淡风轻的茶余饭后笑料。皇帝支使文砚之杀了王氏子弟,这笔屈辱的血帐,竟不了了之了。

王戢因有江州的战功在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许多王氏子弟暗地里听他的意思,以他为家主,寻求庇护。

五弟意外惨死,王戢连日来心力交瘁,悲伤愤怒,有种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力感。

整个家族的未来被乌云罩住,漏不见半丝天光。

王戢当然想保护弟弟妹妹们,庇护王氏所有族人。

可他擅长的是武功,是上阵,是杀敌,是攻城拔寨,是指挥千军万马。蓦然要在心术权谋上和帝室内较量,以己之短对旁人之长,必输无疑。

文成武德,文武合并才能定天下。

如今他虽驰骋沙场于外,却少了运筹帷幄于内的人,相当于两条大腿被砍断了一条,连走都费劲,遑论跑了。

王戢就好像拥有千钧力气却被绑住了双手的壮汉,空有安定天下的武功,兵权被皇室收回,无法施展。

回想起来,整个家族走下坡路,正是从爹爹不计后果地答应九妹任性退婚开始的。

妹引狼入室,看错了文砚之,与文砚之定婚,使整个家族危如累卵。

贵族子女的婚姻,岂能自己决定?

他当初娶襄城公主,也是父母之命,政治婚姻,成婚之前两人都没见过面。

一步错,步步错。

文砚之那样清高的一个酸腐书生愿意入赘王氏女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搅黄姮姮与琅琊王的婚事。目的一达到,斯人立即不装了,脱离王氏回归朝廷。

姮姮被利用了。

因为姮姮的悔婚,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分道扬镳,各自的力量都被削弱了一半,渔翁得利者是龙椅之上的皇帝。

文砚之一开始接近姮姮开始,便是怀有目的的,王氏落入了别人的彀中。

好生恶毒的诡计。

遥想当初在江州战场,他和琅琊王氏一武一文,要兵力有兵力,要权谋有谋权,琅琊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天下都是囊中之物。

而今祸起萧墙,王郎两家从内里开始烂,内讧、猜忌、分道,破了这金汤。离了紧密合作,无论王氏还是琅琊王都无法与皇权抗衡。

文砚之和皇帝竟用了第三者插足撬墙角的龌龊办法,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居心之毒,令人恶寒!

为了王氏象征荣耀的宝刀能传承下去,为了对付朝廷那些叫嚣的杂碎,为了挽救王氏摇摇欲坠的大厦,为了报五弟王绍的血仇……

王戢再度找上了郎灵寂。

谢他来灵堂吊唁。

一别数月,关系邈若山河。

从前并肩作战无坚不摧无话不谈的同袍,相对而坐,却无话可说。

因为姮姮的悔婚,两家撕破脸了。

郎灵寂没有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客既来,命人上了一壶水色至清的茶。

“请用。

王戢托着莲瓣盏不是滋味,内心比茶水还苦。当初王氏对琅琊王弃如敝屣,如今遇上困难了,又苍蝇似地找上门了。

退婚之事其实他根本不同意,是爹爹和姮姮被那寒门书生迷惑,一意孤行。

王戢心中憋屈,将茶一口饮尽。

“雪堂,可憎恨于我?

那日郎灵寂放下身段,求他规劝九妹,莫要退婚,否则会落入皇帝的圈套中——王戢却坐视不理。

“有些。”

郎灵寂声色平静地承认,“不过终究因为我和陛下的基本国策有分歧,我才遭贬谪,怪不得王氏。”

他现在确实是半朝半隐的状态,周围是荆条搭建的篱笆院,这些日他一直寡居此处,像个林栖谷隐者。毕竟朝廷再无他琅琊王的一席之地了。

王戢深深吸一口气,愈发惭愧。

“能说给我听听吗?”

后半句王戢没好意思说——朝廷现在也无他王氏的一席之地了。

郎灵寂道:“陛下准备采用法家和儒家的手段治理国家,而我一直遵循伯父所定下的黄老之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讲究的是不扰百姓,说白了就是不干涉豪强吞并土地、包容门阀各种逾矩行为,豪门中有作奸犯科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陛下现在正在实行的严刑重典截然相反。

王戢听不懂这些高深的治国之论,但听到他还管爹爹叫伯父,鼻头蓦地一酸,“我们两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郎灵寂一贯柔韧幽深,恰如茶煮鸦山雪满瓯,有什么话也不会明说。

“陛下为难琅琊王氏了?”

王戢黯澹地将实情相告,“爹爹病危,宵小之辈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独自一人实在难撑,家中族弟还要依赖我发号施令。”

“陛下科举改革,摆明了要任用寒门,将我等门阀世家边缘化。陛下更行刻碎之政,处处制定法令,蚕食我世家的资产和田地。新任太常博士更是将我门往死里弹劾。五弟的惨死,压得我合族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郎灵寂笑话。琅琊王氏虽外人看来满门珠玉,却败絮其中,再出不了像先祖导那般经天纬地的杰出人才了。

“找不到破局之法!”

郎灵寂听了王戢的描述,道:“科举改革不必担忧,空有理想,实行不下去。刻碎之政蚕食世家,得罪的也不只有琅琊王氏,迟早会把世家都得罪光。”

除了琅琊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河东裴氏,九州大大小小的士族数不胜数。

“……所以不用怕。”

王戢闻此骤然似遇一缕天光,拍桌子茶水四溅,“当真?”

一欣喜连过往隔阂都忘了,追问,“具体该怎么做?”

郎灵寂说

“本朝南渡后凭着世家大族的扶持立国如今刚过去几十年天下大势还掌握在士族手中。”

豪门士族掌握着极端财富存在并不合理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会被底层人推翻但远远不是现在。

王戢道:“那位新任太常博士该当如何对付?”声音有些发闷没有直接提文砚之的名字。

郎灵寂道:“出头鸟罢了。”

皇帝要改革必须要有个人充当敢为天下先的角色替皇帝道出心里话。

自古以来主动改革的商鞅、晁错都是被当枪使牺牲的对象哪一个有好下场?因为他们将世族得罪光了自己也走上了绝路。

王戢听得似懂非懂但隐约感觉抓住了一缕契机能使家族翻身。

“雪堂……”

王戢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牙缝深处挤出

“可否回归王氏重新襄助于我族?”

天知道他说出这句话费了多大的勇气打碎镜子简单重新修复太难了。

郎灵寂凝了凝。

事实上他内心一直保持着清醒镇静缜密布局将逝去的东西圈回来。

现在主动权终于在他手上了。

他细细品味了片刻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

“可以。”

王戢心脏停跳欲欣喜而呼。

“但”

郎灵寂食指转动眼底藏着不被察觉的私欲“我要你王氏给两样东西。”

“王姮姬。”

“……以及文砚之的一条命。”

·

秋日即将来临之时老家主的病情急转直下迷糊得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

满庭黑色乌鸦转来转去在房檐下嘶叫徘徊似预示着极不祥的征兆。

王章大限将至。

宫里的御医跪在屏风之外随时待命一个个沉默如鹌鹑。

众子女守在老家主的榻前等待着老家主什么时候清醒交代最后的遗言满堂悲声。

除了王氏子女外还有许多其他士族的内外亲眷守在庭院中形神惨顇各自穿着纯白一色的肃穆丧服。

王戢的棺椁还在灵堂停厝着转眼间老家主就不行了。

郎灵寂也在,不过他远远地在外面。

堂内,王姮姬与王戢跪在离王章最近的位置。

这一双儿女是王章亲生,比其余王氏子弟地位高些,临终时自然要继承父亲的遗训,完成父亲未竞的愿望。

王姮姬容色枯槁,紧紧与父亲的手相握,萧索的眉目间充满哀意。

王戢竭力忍着泪,死死垂着头。

王瑜、王潇等人,一片灰败菜色。

下午时分王章才醒过来,比平常清醒些,不呕血了,喉咙也说得出来话了,回光返照。

那枚代表家主无上荣耀的戒指还戴在王章老树皮般的手指间,闪烁着与周遭惨怛衰病格格不入的熠熠光辉。

给了谁,谁便是下一任家主。

众人都不由自主看向王戢,王戢有战功,有担当,年龄又最长,向来是兄弟姐妹们中的主心骨,适合当家主。

最重要的是他是九妹的亲哥哥,血脉相连,今后绝不会欺负冷落了九妹,老家主最疼爱九妹,可以瞑目放心。

王章缓缓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似要开口。

众王氏子女不约而同地靠近了一步。

“爹……

王章默默攒了会儿气,虚弱地说:“姮姮,王家的家训,你领着哥哥姊姊们重复一遍。

王姮姬已泣不成声,慢慢地举起右手,庄严地发誓,就像她从前无数次代父亲领着族人在祠堂训话一样——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无恭皇族,式救尔后。

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克制权力欲的膨胀!

王氏子弟需遵守族训,尽力实现祖宗的期望,永生永世不得违背!

众族人含泪说出每个字,有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两条伴随历代王氏子弟走过朝代更迭的箴言,是祖宗留给他们的珍贵财富,长盛不衰的法宝。

“好啊,好。

王章混浊的双目失焦,长长地叹了口气,恨只恨一辈子太短,遗憾太多。

随后,他颤巍巍地摘下了代表家主的戒指,戒指在阴雨天仍然泛着圆润的光。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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