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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别阮郎

《饮牛津》小说免费阅读 qqdu.cc

白灼日光蒸出迷蒙幻觉,午后蜻蜓浮游,月白苍穹闷着一场秋雨。

许慕臻常到钟潭瀑布练功,却再未遇到那绝艳的美妇,心底微渺的期冀灰飞烟灭。他逐一练习武技心法,最后搬出古琴,比照图谱练指法。拳掌武学只讲究力道和偏倚,古琴却还要求手指灵活转变和协作,他拨弄几番仍弹不连贯。

“左右指甲弹按有煞声而不知避,”江采萍抬起两手架着虚空的一张琴,“右手弹弦要坚实纯正,左手技弦配合不能过早过慢。”

许慕臻又拨弄几下,徒然垂手,“我懂,但手不听话。”

江采萍衣装昳丽,如云的髻发上珠翠琳琅,一视可知价钱不菲。父亲再宠溺也供奉不起,这是白面男客差人送的。万舞试炼正赶上中贵人南巡搜罗才女,江采萍夺得魁元,将要奉召入都。

他转向饮牛津不老的山川问道:“你会应召?”

“对。”

“帝王之侧不是恩宠就是刀剑。”

江采萍撷下一枚绿叶细赏,冷道:“我懂,但这不是你赐予的么?”她劈袖砍去,可她未习武功,绿叶轻飘飘曳向斜方,人随叶落而去,再张口声音溢出颤抖的恨意,“琴露煞声而不避,人见煞而不援,许慕臻,我白认识你!”

她怨怼深曲,仿佛他见死不救一样。

“奇了,我做错什么?”

他想起燕九岭如兰泣露的模样,负气自问:“又是哭又是恨的,我做什么了?”他的哀痛全都独自吞咽,无人和衷,怎的别人的就能理所当然推给他?

一旬后,迎送江采萍的画舫装船,岸上弦歌笙乐,锦带彩绸,把饮牛津泉州分舵的仪仗端出来。半遮薄纱的江采萍与父亲默别,古井般寂静的眼眸传出哀戚的回响,她朝向雀跃的人群,却立即发现盛象下的缺失,缺少了她心中的日轮。

侍婢马上说:“才女,不能落泪的。你看,高向郎君来跟你贺喜了。”

高向行唱喏之礼,脸上毫无喜色,“那句蓍草卜辞,真的应验了。”

“大概许慕臻也会应验的,”江采萍眸光一扫,如照彻黑夜令魑魅无所遁形的闪电,“你交给他了么?”

高向低首嗫嚅:“给了。”

“他说什么?”

“知、知道了。”

江采萍轻叹,晃动的身子被侍婢扶住。花鸟使半月前已回东都传讯,位高权重的宦官亲自送她北上,饮牛津上下翘首待望她入主陵阙,成为江湖门派与皇室的纽带。即使问出所以然来,她已箭在弦上,绝无反悔之机。白面男客殷勤催促:“良人,上船吧,莫耽误时候。”

表情寡淡的美人收紧黛眉,袅袅踱进舫间,锦帘落下。饮牛津的船只同时起航护送。

许寄北于陆地安然望着一切,只见最后道别的高向迅速回奔,跑离人海。高向全力奔向伏羲弟子精舍,文弱的他难耐激烈跑动,嗓子干得如同砂砾满喉。许慕臻先他拉开门扇,怀中抱琴,见到高向不禁怔愣。许慕臻想,先前我笑他当伶官,如今我才是那个可笑的。他望了望高向潮红汗湿的脸,视线复杂的躲往一隅。

高向大惊,想的是:他不愿见我,莫非原本知情?

两人各有所想,高向猛地拉过许慕臻的手跑起来,对方惑然不解地连问“你怎么了?”“带我去哪?”高向清楚自己隐瞒了怎样的秘密,将三个人捆缚在一根弦上,提琴断弦的这一瞬他们齐齐哀鸣。他从未跑过这样快。

终于看到江采萍乘的画舫,高向双手合成喇叭向江面喊道:“采萍,采萍,他来啦——”

然而由江心一点向两岸望去,唯见郁郁葱葱的一色古木。

高向不甘心地喊:“许慕臻来送你——许慕臻,采萍,他来了——”就算不愿见我,总该想看看他吧,看最后一次。

众人循声张望,教主许寄北亦然,微笑偏侧,话对周采官问:“此女的相好叫许慕臻?”

周采官硬着头皮回:“不详。”

“去查查许慕臻,带过来。”

周采官只得拱手领命。十数年来他极力掩盖许慕臻的身份,织罗细故,避人嫌猜,但一点微小巧合就把蒙尘璞玉剥落干净,呈给虎视眈眈的眼珠,暂不提旁人,饮牛津最有权柄的人凭一个不喜欢就能打碎他。

高向嗓音嘶哑,一声低比一声。许慕臻置古琴于膝,弹奏那日江采萍指点过的曲子,曲音惊动琼林百雀,江岸上空散开一团彩影,倏忽而去,天地乍静。画舫送出笛声,流美清越,寒树负势竞上,冰泉蜿蜒入霄,最后笛声消歇,琴声还继续。高向伫望两排涟漪荡开的江面落泪。许慕臻自知,当然不是因为琴弹得太好,伏羲课上他每次演奏都能让李庄姜一双美目鱼肚翻白。

“对不起。”高向低声说。

许慕臻茫然,“你是生我的气吗?”

“我生自己的气。”为御座的花鸟使铺路,而唯一能挽留江采萍的机会,也因他的私欲断送,“以后你必定恨我。”

尽管不知情,却可凭借他种种反常之举推知一二,许慕臻说:“我不会。”停一会儿,“我没有那么喜欢采萍。”

高向睁大眼睛:“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收起古琴往回走,“我去练功,不与你同路。”

高向在他身后大声说:“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我也一样!”

许慕臻蹙眉狐疑地斜睨他,甚为不满,高向为他这神情,像做错事的小动物缩起来,水月观音般的男子只道一句“见色忘友”便甩袖离去。饮牛津的弟子,你死我活是常态,像他和薛敢,高向却和光同尘,在一湾淤泥塘子里不染,许慕臻虽外表冷傲却很贪恋这种纯洁。高向给予他的宽厚关怀,采萍不能及,所以他从不觉得后者更重要。

夕暮晚花,流云天涯。道道教令下传,许慕臻踱进泉州分舵他未曾有资格踏足的大殿。殿内左右各六具灯轮,高十丈,着以绮锦,琢以珠玉,燃五千盏灯葱茏攒聚,粼粼花树映照阔大斗拱。许慕臻被强光刺痛眼睛,他已在幽冥间索居太久,光反而如万箭齐发令他无可遁迹。殿堂台座上,许寄北夫妇两膝相比,一侧的周采官侍立,从头至尾都仿似没见过许慕臻。

少年脸色苍白,稽首拜礼。

“许慕臻,你是孤儿?”

许寄北身材不算高大,却比周采官孔武;面貌不似寻常煞主凶悍,却挟一股风雷气势;每字言语、每处动作仿佛最自然不过,却缜密无隙,滴水不漏。

“是。”许慕臻撑地的手是颤的。

“我也是,”他颇有些高兴,“上来,让我看看。”

许慕臻有一张极肖母亲的脸。兴许时日渐久,新人换旧人,江湖传说谁都忘得——而许寄北不能;僵死的笑未泯,许寄端碰跌了金盏——看来不止许寄北记得。

“你的生辰是?”

“开元三年七月初九。”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生辰。饮牛津记载的是收容他的日子,实则开元三年他已两岁多。

枭雄神色闪烁,旋即如常,负手而立,笑得平易近人,“江采萍和你什么关系?”

江采萍此去若得圣明青眼,饮牛津便可藉此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夜帝。只要控制了江采萍的父亲和意中人,形同主宰枕边风向,进而左右天子,使饮牛津立于不败。

许慕臻闷声说:“幼年相识,仅此。”

“如果你能影响江采萍,我可以许你无量前程,带你到扬州。”

“我不能。”

许寄北细细揣度,想分辨出这是情深至极的伪装,还是无法以谎言置换的真相,“想好回答我。”

但凡他成为牵制的绳索,或许在许寄北眼里稍有用处,却如攀附高枝的凌霄,为人不齿。凭许慕臻的桀骜,他断不接受;凭江采萍的倨傲清冷,她也不易妥协。

最终许寄北手一扬,“你去吧。”

许慕臻刚要起身,听他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索性不问。守泊,你的弟子带来了?”

周采官说:“带了,在值夜巡逻。”

许寄北洎高面下,“替下来,盯着许慕臻。”

从此,许慕臻多了个跟班,原属暗卫的沈呈华因他走到太阳光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呈华常穿香色缺胯袍,瘦削利落,方便奔走。外貌与许慕臻年龄相若,大约世面见得多所以更沉着干练。他拿手绝活是算账,往自己兜里算从未出差错,再盘杂的账面至多拨两下算筹解决,而手掌大的梨木算筹他随身携带,百无一失。

自从多了暗卫,人人见许慕臻都避开走,唯恐失言失态传至教主耳朵,朝不保夕。好在沈呈华不是闷葫芦,三言两语也能驱散无聊。学习广寒功受到阻碍,为避其眼目,许慕臻最初都没去密室,亦不在沈呈华盯梢下练功,装出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相。然而不久,沈呈华代传周采官的话:“这样不行。”

“你阿娘以后指望你一人,你又根基薄弱,不上进便是死路一条。家师探过你的经脉,你气脉畅通,根骨奇健,能成大器。过几天家师给你找个正经师父,你务必谨慎苦学。”

许慕臻听着流水一般淙淙的的训诫,脸上不现喜色,“你不该禀报教主吗?”

仿佛早有预料,沈呈华接得平静:“你可以先观望,如若放心我,再做打算。”

于是许慕臻果真不动声色又过一周,沈呈华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偶尔给武器淬毒,偶尔记账。

但许慕臻再也憋不住了,学如逆水行舟,他的广寒功修炼到至关重要的第三重。第三重,卷帛书云:“稳生南钟,波平玄镜,化虚弥雾,赖及万方。”然两重积攒的寒气如滔天骇浪,不受控制。许慕臻原想借反关脉通列缺驱寒,气息运行半周天竟由寸口溯回。幸亏他及时中断运功,虽受反噬,不致丧命。他必须私下见一面李庄姜。一抱持这种念头,他整日都坐立难安,沈呈华浑不察觉,埋首于瓶瓶罐罐,直至许慕臻不打招呼出门,才抬头望望天边星海。

李庄姜妖颜傅粉,衣缎熔香,听许慕臻说完,叹气:“授我古卷的师父正是强行突破第三重境界,五脏六腑衰废而竭,拘挛浮肿,痛苦死去。你万勿尝试!”

许慕臻只修两重已觉广寒功并非等闲功夫,内力浩荡昔日难及,不想放弃,便追问广寒功源流。李庄姜微蹙眉心,嗔怪:“别说我,我师傅都不知晓。他只说人家修炼如何了得,连名字都是师父随口取的。这些年我也琢磨,是否有纰漏,又或者卷帛是假的?”

前两重内功维护心脉,充沛中实,修炼者受益良多,怎可以为假?可又何以由第三重犯下如此严重的疏漏?许慕臻心有不甘地抚摸帛上费解的字句。广寒功共有九重,愈到后面心法愈玄妙,图示愈详细,如若只为诱人入魔,值得这番苦心?

许慕臻:“还有人知道广寒功吗?”

李庄姜警觉地眄他一眼,说道:“我这本只有你我修炼过,是否有别的抄本不知情。你给我嘴巴闭紧一点,饮牛津人人自危,少引火上身。”

“等等,那个暗卫知道你来吗?”李庄姜抬手斟茶,手却颤。

“我来时确保无人跟踪。”

李庄姜点点头,丢弃茶匙,抬开万紫千红的眉眼,甜腻熏风拂过毫不动情的木头人,“你只能确保武功在你之下的无人而已。”

这话好比一个鬼故事,待许慕臻独自面对薄云罩月、草木寒沉,身边冥冥多了好多人,个个是远胜他的高手,还看不见。兜头袭来一阵秋风,浇得他头皮发麻,他舒展手臂,镇定地审视风过草叶每处微小的起落,阒静中夜,仅有一窗李庄姜的油灯照亮,沉溺的漆黑突然掠起白色人影。那一瞬,许慕臻的呼吸都被夺走,终于他慢慢看清了来者。她披着云鹤氅,为了引他注目特意摘下,而许慕臻最先看到的正是她煞白衣袍冒出来的情景。

她赠予的伤药还在他胸衣口袋,许慕臻记得她叫小容。

小容见他走来,脸上渐染酡红,“漂亮阿兄,你还记得我吗?”

许慕臻道:“你不属于饮牛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饮牛津戒律森严,门规苛刻,曾有逃逸者烹酼、擅闯者凌迟的先例。门派边界有重兵把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决计躲不过搜捕。但若有那位张姓道人便不同,他神出鬼没,或许正混于草木,而自己无察,他问:“照顾你的道人呢?”

小容拽了拽衣袖,神情怏怏,“师父去找一位故交,让我在这等他。我等了好久,好没意思。”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许慕臻看上去更生气了。

小容软软应声,小手拨了拨微红的耳朵,“我经常一个人,习惯了的。”

许慕臻劈手替她裹上棉氅,戴紧兜帽,“我带你找你阿兄。”

“啊?”小容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想找阿兄,就在这等师父吧。”

“二更天会有守卫巡逻,逮住你就是死。”

小容嘟了嘟嘴,指着山上,“要不你带我找师父吧,他说故交在山上。”

许慕臻被她拉出十步远才后知后觉:自己干嘛向女娃娃征求意见?应该强硬地凶她“闭嘴”,直接扔给薛敢,他可没耐心照看。他甩开手,少女不解。

“山上有熊。”

她在书上看过图画,熊长得圆头圆脑,很可爱。

“太好啦!”只是她的欢呼荡开,回声阴惨惨的。

许慕臻的眼神冷得瘆人,“你傻吗?”

“我······”少女鼻尖泛了点水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下来,我带你找薛敢。”他低头不看她的脸。

“我等师父的。”声音糯糯。

“他不要你了等什么等!”许慕臻怒道,“你跟薛敢有关我更不想插手,最后问一遍,山上有熊吃人,走不走?”

水红漫漶眼眸,泪水将坠而未及,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这空有皮囊的兄长竟真的顾自走了,头也不回。等背影完全消失,她才蹲下抽泣。她哭几声,周围聒絮虫鸣全都不闻,可她一停下,万物都似伸出可怖的触手扰乱她,她比刚才独自等更害怕。

许慕臻一口气走到薛敢的精舍,里面无光无声,休憩多时的样子。他早困乏了,脑海中清晰的人像却毫发毕现,音容盘旋,尤其是那句“我经常一个人”。他鼻头发酸,抹了把眼睛,原路走回去。怎么会习惯?他比谁都清楚。

当他寻见小小的身躯保持一模一样的姿势蹲着,像是赌气又很孤独无助。许慕臻重新站到少女面前,头扭向山坳,手递她,“回去吧。”

小容不应。许慕臻火气上头,“你不是我什么人,别以为我会哄着你!”

她抽搭搭地说:“你叫阿兄来接我。”这话无啻于火上浇油,即使一无所靠,人家宁可要高枕而卧的薛敢,也不愿理会他。他到底哪点比不上薛敢?

一声沉闷的嘶吼划破夜幕,将苍穹的星星吓翻到另一面,暗寂夜海潜沉的恐惧随接连的兽吼一齐脱卸伪装。小容全身抖如筛糠,可她不明白声音的源头。她家原本在山林,林间尽是鸟雀灵鹿,猛禽一概未见。

许慕臻不能丢下她,“听到没?熊的叫声。”

“你骗人!”

“你耳朵聋了不成?”

土地传来明显震感,许慕臻霎时色变,抓起小容手腕拔腿开跑。熊吼声约摸尚远,但小容承受不住浑厚震撼的兽吼,一只手捂着耳朵。她不像许慕臻训练有素,脚迈不开,跑几步已气喘吁吁。许慕臻回头时已看到棕熊剽壮的身影,阔掌带风,发狠冲来。许慕臻不挑好路,而是选荆棘遍生的木丛,他护着小容从中穿过,自己被尖刺鞭条刮得伤痕累累。一丝腥香的血味传入熊的鼻腔,野兽不肯罢休,踩穿、拨烂了区区草木陷阱。它和二人对峙,不耐的怒吼更比刚才惊骇。许慕臻望了望多生青苔的山崖,又望了望穷追不舍的猛兽,一咬牙将小容带进怀里,“抱紧我!”小容来不及细想,刚搂住他的脖颈,许慕臻拾起几根粗枝,纵身滑下山崖,他手疾眼快地将粗枝刺入崖壁的软土,借以缓冲下坠的速度。小容未曾见过这般,怕得嗷嗷大叫,震得许慕臻眼冒金星;她本能收紧胳膊偎在保护人胸前,勒得他差点回不过气。此番折磨直到他俩落地还继续。

许慕臻近乎魂灵出窍,扯下她的手吼回去:“叫什么?没死!”

小容怔怔望他,眸中逐渐积蓄桃红的春水,雷池之内凶兆预警,许慕臻咂了咂干燥的口舌想退,果不其然,少女下一秒嚎啕大哭。许慕臻闭上眼压了压胀痛的前关穴。

一发不可收拾的哭声灌进男生耳朵,许慕臻犹豫着堵住耳朵还是堵住她的嘴。

“哭哭啼啼的女孩越长越丑,瞧你怎么嫁得出去!”

“哇哇哇······”

“熊跑了,你再哭它又回来了!”

“哇哇哇······”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

“呜呜呜······”

“还能走吗?我背你?”

哭腔收掣,化为抽噎的喘息。女孩弓着短小的身体爬到许慕臻背后,趁他始料不及已挂在他身上,双臂缠在脖颈打了个坚固的结。许慕臻哭笑不得地看她伸过来的两截藕臂,听她嗔道:“好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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