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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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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成亲那天,沈不弃悄然出现在秦王府最高的阁楼,凭栏远望。

皇帝许给小郡主比肩公主的婚礼,规格堪比公主,红妆十里,从秦王府绕了几个弯才到叶府。

对于这个哑巴女儿,沈不弃自觉亏欠,想从民间搜刮几件看得上眼的宝贝,添作嫁妆。

秦王说秦王府什么好的没有,你又何必费这心思,他随手拔下不弃的木簪子,说:“礼物不在贵重,在于心意。皎皎会戴这根簪子出嫁,全当做阿娘的陪伴了。”

沈不弃捋捋碎发,“你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

秦王收敛笑意,认真的看着她,似叹息又像感慨:“若你真这样认为,当初又为何绞尽脑汁离了我?”

沈不弃道:“那时王爷也不似今日这般体贴。”

成亲这日,小竹子叶徽穿着红艳艳的新郎服,骑着纯白无杂色的骏马,走在队伍最前方,意气风发,不时向后扭头,笑盈盈的望向花轿。

“王爷说得对,祸害留千年,你不会死。”秦王妃冷不丁的走到她身旁。

不弃苦笑。

昔年飞扬跋扈的秦王妃在岁月面前也低下了头,仍然说道:“我视皎皎如己出,你别想抢回去!”

王府人丁单薄,上一辈死光了,下一辈只有皎皎一个女孩子。

王妃多年无所出,成为她心头的隐疾,又为着讨王爷欢心,拼命待皎皎好,十七年下来,便是石头心肠,也消磨软了。

不弃道:“你从来都是皎皎的母亲,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

秦王妃不可置信:”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不弃扶着朱红栏杆,缓声道:“大概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懦夫!”秦王妃骂了一句,便下楼招呼客人。

稍顷,秦王找到了她,醉醺醺的,说话不利索。

他执着不弃的手,说:“本王以为你不会来了。兮兮,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秦王殿下时日无多,今日女儿成亲,他强撑病体待客,靠药汤吊着,熬到现在,已是奇迹中的奇迹。

两人就地而坐,秦王靠在不弃肩上。

星河瀑布,明月高悬。

秦王昏昏沉沉的,睡了醒,醒了睡。

他睡着时很平静,连梦话都不说,只不停地流泪,像梦到了什么伤心事;醒了却像一只多嘴的麻雀,什么都想说。

“兮兮,你疼不疼?”

不弃道:“不疼。”

“你又骗我。”秦王忽然哭起来,可在这偌大的秦王府,他连哭声都压的很低,怕被人听见:“我最近总梦见我母妃,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没有光,没有人,什么都没有。我去看她,她也总是淡淡的,我叫她母妃,她便斥责我,骂我不仁不义不孝不悌是贼人之子,不许我叫她母妃。那时父王尚在,我问他原由,父王便默不作声。”

“王府的下人哄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好。我心心念念长大成人,可等我八岁生辰时,我兴高采烈去找母妃,母妃没有开门,我敲了很久,等了很久,天都黑了。我只好破窗而入,却看到母亲服毒自尽的景象。”

“母妃临终前连一句遗言都吝啬予我。”

“等我刚满九岁,入翰林院做太子陪读那天,父王悄无声息的拔剑自刎于母妃房间,只留下八个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累了,秦王昏昏沉沉睡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道我们注定无缘,何必苦苦强求?

太阳出来了,光明洒满大地。

不弃侧了下身子,好教秦王沐浴在阳光下。

隐隐约约的,沈不弃想起旧年一则小事。

那时,她和落难太子同住破庙。

她去乞讨,转回时,被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抱住了腿。

他相中了兮兮手心里的白馒头。

千辛万苦乞讨得来,兮兮当然不给。

那时她不懂同病相怜与人为善,只会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

不仅不给馒头,还尽兴打了他一顿。

到后来,赵悦回京,小乞丐重新做回太子伴读,放了一把火,烧毁她与赵悦的一年之约。

不过是逼良为娼,又半途而废的寻常故事。

再比如那年中元佳节,那年她得老鸨允许,上街看花灯。

她买了一只兔子花灯,到兰桥上台阶时,滑了一跤,兔子灯滚出好远,被人踩得稀巴烂,看不出原状。

川流不息的人群,没人在意。

没过几天,却收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灯笼。

勾栏规矩,姑娘不得与客人私相授受。

“本王送的,谁敢置喙?”秦王白衣银带,荷月赶风,目若流星,卓然生辉。

秦王手指动了一下。

沈不弃问他:“冷吗?”

“兮兮在,不冷。”秦王饱含深情的望着沈不弃:“怕吗?”

沈不弃道:“生生死死大起大落都经过了,还怕什么?”

秦王摇头:“兮兮骗人。”

沈不弃转哭为笑:“知道还问!”

秦王再次清醒,王府各处已挂起灯笼。

秋雨淅淅沥沥,映着惨黄的灯笼,随风飘摇。

秦王妃和王府下人站在楼下,时不时抬起素袖,不知是擦泪还是擦雨。

秦王不喜那些千篇一律的灯笼,想吩咐人去换,但力所不及,挣扎了几下,认命的靠回沈不弃肩膀,慨叹道:“还是兔子灯笼好看些。”

“等天晴了,我再给你做一盏。”秦王笑了:“师父夸我做的灯笼比他的还好。”

沈不弃说:“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我们开个灯笼铺,你精打细算就做老板娘,天天数钱;我嘛看孩子做饭糊灯笼,怎样都可以。”

“那你可不许藏私房钱。”

“不藏,全给你。连人带心,全给你。”

沈不弃道:“一言为定。”

秦王低声啜泣:“你为何宁愿无声无息的死去也不肯跟我走?”

“兮兮……我的兮兮,她服/毒时该有多绝望多痛……”

秦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缕红绳系着的长发,泪眼望去,陡然清明,他端正的坐起来,说:“兮兮最爱吃醋耍小性子,我得哄着她。”

“告诉她,有一个小乞丐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我抱住她,不是为了那个馒头,是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

“兮兮,我的兮兮……”

手臂重重垂下,秦王的声音犹在耳畔。

秋雨绵绵,王府哭声不绝于耳,凄凄惨惨戚戚。

王府别院还是老样子,秋千架朱色褪尽,木色斑驳。

李利哭道:“姑娘走后,王爷便住进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许动,如今布局还和当初一样。姑娘若累了,不妨进屋歇歇脚。老奴去给您沏壶茶。”

却如李利所言,屋内一切照旧,架子上的书画当年被王妃烧去大半,后来虽有补充,毕竟时间短,仍有部分空着。

不弃走到书案后,桌上笔墨纸砚齐备,全是上好的物件。

手边一摞老庄的书,本本都有批阅。

秦王素来不爱此道,却被翰林院那帮老学究逼出一手好字,笔画凌厉孤绝,苍然剑舞,力透纸背。

最上边的书里夹着一幅画,是皇帝送她的那副,庄周梦蝶,一场大梦。

秦王终于入画,去找松树后那个红衣小女孩,徒留看画人。

不弃靠着椅背,从江南到长安,未曾耽误一刻,又送小郡主出嫁,接着便是秦王……

连日劳累,如同磨盘上的豆子,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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